英国历史学家艾瑞克·霍布斯鲍姆(Eric Hobsbawm)说,游行就像一次集体的高潮。同性恋游行似乎更是如此。队伍里赤身舞动的男人永远是镜头最爱(偶尔才会有裸露的姑娘出现,和日常生活、也就是异性恋的世界刚好相反),同性恋,这个以“性”为名义而集中起来的群体,有什么理由不达到集体的高潮呢?
今年10月27日,我参加了台北市的“第十届台湾同志大游行”。据主办方“台湾同志大游行筹备联盟”资料显示,参加者有超过五万人,也就是说,这是五万人的集体高潮。因为人数实在太多,为防先头部队已到,而粮草还未出发,游行队伍先在总统府前面的凯达格兰大道集合,然后分为两路,赴台北市东西两翼,最后回到凯达格兰大道会合。
我所在的队伍是“台湾同志家庭权益促进会”(简称同家会)。她们最早是一个有小孩的女同志(简称拉妈)社群,后来发展为关注同性恋成家和生养权益的NGO。今年8月,也是她们策划和主办了一对女同性恋的佛化婚礼。同家会的经典口号是:“一个妈妈不嫌少,两个妈妈恰恰好。”走出凯达格兰大道,一个女孩满头大汗地拿起扩音喇叭:“同家会的朋友们,我们一起来对路人喊口号好不好?”“好!”“两个妈妈不嫌少!”“……”众人愕然,然后大笑。
在台湾,游行已不是禁忌,参与者煞费苦心,构思新颖口号、画面,既表达理念,同时被媒体捕捉,进入公众视野。有一年,同家会抬出“国父”孙中山的画像,下拉蓝底白字条幅“同志增产报国”。而队伍里的摇篮车、小朋友,是裸男们吸引眼球唯一的竞争者。
很难想像十年前,第一届台北的“台湾同志大游行”只有不到两千人参加,很多人必须带上面具,稍微安抚内心的恐惧。而现在,同志游行常常被批评太主流、太商业化、太像嘉年华。的确,在游行不断的台湾,同志游行算非常欢快阔气。但是和欧美的同志游行相比,台湾同志游行已经尽力严肃了。今年每一个颜色大队前面都有一辆宣传车,主持人站在车上,每过几个路口,就开始回顾台湾同志历史上的重要事件:被同学欺凌自杀的同志少年,被警察临时检查的同志酒吧……,来提醒人们,这不是一个盛大的街头派对,沉重的历史并不遥远。
台湾的同志运动开始于1990年代,在此起彼落的社会运动浪潮中,同志运动并不孤立。早期一些重要的同志组织者,是从妇女运动中分离出来,因此“拉拉”在台湾同运中特别的强悍。同时,她(他)们不只关心同运,也出现在妇女运动、工人运动、农民运动、环保运动等各个场合。谁说同性恋只有一种身份?同性恋难道不会是女人、工人、农民……?因此,台北同志游行中旗帜林立,包括妇女团体、大学社团、环保组织……,这是台湾独特而令人羡慕的“社运文化”。
游行所为何来?街头的五万人,如何转变为影响台湾的政治能量,而不是一夕狂欢然后作鸟兽散?不少人认为,同志运动的终点就是“同性婚姻”。
游行联盟的总召集人之一小恩说,今年台北同志游行的口号原本是“婚姻要平权,同志有真爱”,这很容易为一般大众理解。但是这一口号在5月提出时,游行联盟内部引起很大争议。简单来说,并非所有的同志都想结婚,事实上背后的问题是:婚姻是幸福的唯一归宿吗?同性婚姻是同志运动最终的目标吗?
提出异议的是台湾性别人权协会秘书长王苹。她从事台湾同运将近二十年,思路清晰、辩才一流,是一号风云人物。她提出,同志游行并不能代表同志运动,但是游行必须带有运动性,能够挑战主流价值,才有意思,否则她就不想上街了,而“婚姻要平权、同志有真爱”这个口号太跟主流妥协,暗含了同志都是“好人”,婚姻是幸福的唯一归宿,对于不想结婚的人来说,这个口号喊不出来。王苹认为,口号应该要有颠覆性,要改变现有的婚姻制度,让其真正成为自由的结合——有结婚的自由、也有单身的、离婚的自由。
经过两三个月的讨论,口号更改为“革命婚姻:婚姻平权、伴侣多元”。这个包含了主标题副标题、有点长的口号,在游行队伍里召唤了不同的想像。有人想结婚,有人想单身,有人喜欢比婚姻更自由的伴侣制度,有人希望组成多人家庭,等等。
2009年,一些妇女团体和同志团体组成联盟,试图推动同性婚姻和伴侣权益法。她们许下豪言,希望能在2016年前在台湾推动通过这一法案。近期這个简称为伴侣盟的组织有另一个豪言:发动百万人联署,支持占台湾总人口10%的同志的同性婚姻和伴侣权益(10%,来自性学家李银河的《同性恋亚文化》,意指总人口中的十分之一是以同性恋倾向为主的,尽管其中有人有过异性恋经验。)。民进党的前任党主席蔡英文和现任党主席苏贞昌,都已经公开表示支持这一法案。国民党则未置一辞。游行结束后,立委萧美琴在立法院质询行政院长陈冲,是否支持同姓婚姻?陈冲几度躲闪后回答,这是一个哲学问题,我没有研究。萧美琴立刻回击,这不是哲学问题,这是公民权,是价值观。
台北的同志游行常常碰到台风,这天却是大太阳。已经是10月末,夏天突然返回。正午的阳光下,大道上挤满了古怪热烈的男男女女,穿过人群,穿过两边的目光,人们互相招呼,互相打量。一队警察站在舞台后面维持秩序,一个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缓缓驶过,车身写“神爱世人”,车头喇叭庄严传道:“上帝创造了我们……”
游行队伍按照彩虹颜色编为六个大队,但是欢快而毫无纪律性的人们非常难以指挥。主持人在台上焦急地请大家尽快出发,不要再拍照不要在大道逗留,否则时间就来不及了。我和我的朋友们在队伍的末端,站在凯达格兰大道上等大家走完,又等了一个有史以来最漫长的红灯,出发时已经延迟了半个小时。汗水不停往下流,糊满眼睛和脸庞。我再次升起“没有表现欲的人到底干吗要来游行”的念头。幸好像我这样没有耐心又不知所措的人很少,大部分游行者都很投入。
我回到凯达格兰大道,暮色降临,盛筵才刚刚开始。组织者为这一年的游行准备了很多节目,也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人物来支持同性恋运动。台北已经号为“亚洲对同志最友善的城市”,来自马来西亚(在那里,同性恋还是犯罪)、菲律宾、香港的同志都加入这场狂欢。中国大陆的同志们当然也不例外,很多人每年此时都特地飞来游行,还有在台湾留学的陆生们——除了反日,他们很少知道游行的滋味,同性恋的游行?那更奇特!——在游行途中,两个大陆男生不管直弯就亲吻起来。
身在此处的游行,我却畅想着他处的游行。站在台北的人潮中,我不禁想象起一次发生在长安街的同志游行——我应该要如何装扮,举什么样的旗帜,从哪里起始、到哪里结束,围观人群会如何对待我而我要怎样与他们互动……。这真是人群中最孤独的想像。